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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與她的交集極為輕淺,宛如清早的晨風拂過身旁,等到察覺之時,他們已經轉身面對各自的生活挑戰。

在高密度人口的城市裡,每個瞬間都是匆忙的,漆黑亮皮的紳士鞋與各色典雅的高跟鞋交織著,在商辦大樓裡那打過臘的晶亮地板上,敲打出快節奏的咯咯聲響。

「先生,不好意思,你的筆掉了。」

「啊,謝謝。」

這是他們第一次的交集、與對話。

生疏的語氣顯得如此微不足道,是那種在下一秒轉身便會遺忘的小插曲。

然而,當佐藤接下原子筆的時候,兩個人的手曾有過短暫的碰觸,在指腹上烙下一個原點般的印記,他微怔了幾秒,那柔軟而溫暖的觸感,久久不能散去。

上班的尖鋒時刻,電梯裡總是塞滿了人。

佐藤勉強在電梯的角落卡到一個位置,在電梯門緩緩關上的幾秒間,有雙蹬著粉櫻色的高跟鞋在電梯前踉蹌了一下,是方才彎腰拾筆的那名女子。只見她幾許挫敗的輕咬下唇,勉強穩住步伐後,她迅速地抬頭望向他的方向,恰巧與他對上視線。

0.01秒的時間,還不夠讓他對她產生深刻印象,佐藤進辦公室後,雖不是刻意的,但也馬上將她忘得一乾二淨。

佐藤是業務部的紅人,他出色的口條和深得他人信賴的專業形象,讓他從新人時代便格外吸引長官注目,在埋頭實幹了幾年之後,上個月初毫不意外地被上頭拔擢為中階主管,接替了部門裡山田先生的位置。

在職場上,有起,當然有落。

這樣的人生起伏是常態,然而內心不平衡的人還是大有人在,那些細碎的耳語,如同病毒般在公司間蔓延開來。

「原來山田先生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啦?」

「說什麼傻話,他還不到60歲呢!」

「欸──那怎麼會?」

茶水間向來是耳語交換最頻繁的場所,幾名基層職員聚在一塊兒,免不了彼此寒喧、話個家常,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公司裡的人事異動上頭。

「唉呀,你們以為……佐藤是憑什麼接替山田先生的位置啊?」

說這話的就是剛剛提及山田先生不到60歲的男同事。他的長相並不突出,圓潤的身材加上微禿的前額,諸多痕跡張顯著他已不再年輕的事實;或許是不服氣領頭的主管居然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小子,那酸溜溜的語氣絲毫沒有想要掩飾地意思。

只見那名相貌平凡的男同事,也不急著接續說下去,反倒慢條思理地啜飲起手上的咖啡,直到釣足在場人的胃口後,這才涼涼地開口。

「沒辦法,有些人就是後台硬囉!」

他那語焉不詳的說詞,更讓人有無止盡的揣想空間。

「真是讓人難以相信,那個佐藤先生也……啊,松下小姐。」

聽到叫喚,那抹原先想悄悄溜出茶水間的身影定格了幾秒,這才緩緩轉過身來,堆起客套地笑容打招呼。

「聽說了嗎?新上任的佐藤背景可不簡單呢!」

松下緒花其實對這些八卦沒什麼興趣,本來是為了給枯竭地腦袋充電,才決定起身來茶水間走動的,但現下的狀況卻讓她有種「失算了」的扼腕,與其面對無意義地耳語,她寧可繼續和繁瑣無邊的報表資料奮鬥。

儘管如此,緒花說出口的回答仍然溫婉地不失禮節:「的確,佐藤先生是個工作很認真的人。」

這答案讓沸揚的八卦氣氛略為下降幾分,對方因為沒有得到預期中的附和,只好沒趣地閉上嘴。她則抓緊這短暫停歇地尷尬片刻,迅速地為自己沖泡一杯溫熱地花草茶,然後微微欠身,便閃出這充斥著無營養話題的空間。

緒花隸屬於企劃部的一員,儘管工作內容多少和業務部相互關聯,不過她還只是助理而已,跨部門接洽的工作並不落在她身上;說穿了,「助理」這職位和打雜的工讀生差不多,頂多就是薪資計算方式不同罷了。

雖然和佐藤從沒有直接交集,但緒花對他的名字倒不陌生。

最初,緒花對於他的印象僅止於紙上。那些作不完的報表和行銷企劃上,經常看得到佐藤的名字,就掛在負責人或經辦人的電腦鉛字後方。

偶爾佐藤會出現在企劃部的辦公室,通常是為了某個未達業績標準的案子前來商討對策。

緒花第一次認真的注意到他,是在與業務部跨部門的會議上。

業務部每個月底都會開一場大型的檢討會議,針對當月的業績量進行通盤檢討。企劃部主管也會固定出席,藉此瞭解企劃部所提供的策略與方案實際達到的成效,例如是否符合客戶需求、是否有達到最佳效益等等,以作為下個月擬案的參考。

原本出席這樣的大型會議與緒花無關。

不過,凡事總有第一次。

緒花臨時接到會議參與通知時,是在開會的前一天,那天的工作出乎意料外的順利。

她望著牆面的大鐘,悄悄倒數起指針的移動,四十二、四十三、四十四……只要再一刻鐘的時間,就可以難得準時的把卡紙爽快地放入打卡鐘,開心下班。

因此,當緒花辦公桌上配置的米白色話機響起時,她一度想裝死拒接。

但是在電話「鈴-鈴-」兩聲,正準備繼續發出第三次聲響時,緒花的手已經反射性地接起。

「企劃部您好,我是松下。」

啊啊,還是不小心接了。

緒花心底萬般無奈地哀嚎著,臨近下班時間響起的電話,通常不會帶來好消息。然而,該說是公司教育得好呢?還是習慣成自然了?她就是沒辦法讓電話響鈴超過兩聲。

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,雖然感覺上已經將語筒捂起來了,但仍然抵擋不住火車即將啟動時所發出的刺耳聲響。

不過,儘管背景音如此嘈雜,在緒花凝神費勁許久後,總算聽出對方是目前正在草津出差的主管,原小姐,據說是為了溫泉旅館的行銷而前往當地洽談。

原小姐如同以往般,簡潔有力的說出成串的待辦事項,包含紛雜的統計資料、消費者行為分析等等,她側頭夾住話筒,深藍色原子筆在便條紙上沙沙地記下關鍵字,滑鼠游標也忙碌地在電腦螢幕上奔跑,原本乾淨地畫面瞬間出現多個文件視窗。

緒花想,這都是每個月檢討會議上例行檢附的文書資料,不難,動作夠快的話,至少趕得及五點半的地鐵。

就在那通電話即將掛斷之際,原小姐突然想起些什麼,慎重地喚了一聲:「等等,松下小姐,明天……」原小姐甚少有猶豫的時候,此時卻無預警地停頓幾秒。

緒花隱隱有不妙的預感。

「業務部的檢討會議就由妳出席。」

「欸?為什麼?」她太過驚訝,未經修飾的疑惑已來不及阻擋的脫口而出。

不過主管就是主管,下指令的時候可沒那義務一件件和妳說明原因,因此在一句:「明天麻煩妳了。」的客套話之後,電話旋即掛斷,只剩緒花二丈摸不清頭緒的面對成串地嘟嘟聲響。

秒針無聲無息地在鐘面上滑向十二的位置,和長針短暫地交會後又滑開,幾位動作迅速地同事已經收拾好物品,在打卡鐘前排成工整的一列。

聽著同事們簡單的寒喧後離去,緒花頹然地趴在桌上,左臉貼著辦公桌冰涼的玻璃面,思考著,到底這樣日復一日的生活是為了什麼呢?

 

次日,主管臨時交辦的命令,讓緒花不得不在業務部的領域裡打轉,因為是出於同一名設計師之手,因此各部門的隔局配置相去不遠,但畢竟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地盤,她穿梭在猶如迷宮的隔間,還是差點趕不及九點鐘的會議。

當緒花驚魂未定地在寫有自己名字的立牌後方坐下時,會議室的燈光恰好轉暗,大家自然而然地將視線聚焦到投影布幕上。

隨著時間分秒過去,亮白的簡報上換過一張又一張的數據圖表。

會議過程其實是苦悶無聊的,再加上討論主軸又著重在業務部,有些專有名詞或是策略,緒花不是太懂。

緒花悄悄忍住極欲脫口的呵欠,挪動了一下已經坐麻的屁股……儘管對於初次參與會議的她來說,是應該抱持著戰戰兢兢的態度;但為了這臨時授命參與的會議,她忙到凌晨才趕緊把自己塞進被窩裡小睡片刻,現在真的睏得要命,而主講者略為低沉的嗓音,更是催化了瞌睡蟲的活力。

有時候,會有種錯覺,彷彿長大後的生活都賣給了公司。

唔──痛!

台上的報告暫告一段落,緒花從身旁的人手中接過一疊傳閱下來的會議資料,無預警地被鋒利的紙緣劃出極淺的傷口。

雖然已經將小小的驚呼聲吞下,但身邊的同事仍怪疑的看了她一眼,緒花連忙堆起沒事般的笑臉,將手上資料再繼續傳送下去。

為了忽略手指上那道淺淡痕跡所帶來的怪異感,緒花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的資料上頭,那是一份為了促使下期業績能大幅成長的企劃草案。快速瀏覽過這份報告後,緒花忍不住咋舌……整份報告和她絞盡腦汁苦思出來的企劃方向大致相同,而且更為言簡意駭地與簡報上提及的策略相結合,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,這份SWOT分析簡直完美得無懈可擊。

喂,業務部擬個草案而已都可以這麼完美,是還要不要讓企劃部的同仁活下去啊?

緒花憤憤不平地把資料翻回封面,定睛在寫著提案人幾個字後方的名字。

佐藤 翼

僅管緒花一直都知道「助理」這職務的替代性很高,但這是她第一次察覺到這份在幾百份履歷中勝出的助理缺,其實遠比自己所知道的更脆弱、更容易被另一個能力更強大的人給取代。

很不妙,真的很不妙。

不知怎麼的,緒花就是不想輸給這個人;對工作升起的危機感,讓她對他興起競爭意識,她不自覺地在心底默念了好幾次他的名字。

佐藤翼、佐藤翼、佐藤翼……

「……小姐、松下小姐!」

「欸?」

突然聽到叫喚,緒花倉惶地回過神,這才發現全會議室幾十雙眼睛正盯著自己,而站在最前頭的佐藤先生雖然仍然是一副和藹可親的笑臉,但眼神裡一閃而逝地冷漠指責她可沒漏看。

佐藤知道眼前這女人走神的嚴重,鐵定不知道他剛剛問了些什麼,只好耐著性子又重覆了一次問題。

「不知道這份草案,以松下小姐在企劃部的專業角度來看,有什麼想法?」

緒花聽得出來,在客套有禮的音調之下,她被台上那西裝筆挺的傢伙小看了。

不是代替我去開會,而是代表整個企劃部。

原小姐慎重交待的聲音,無預警地在緒花腦海中響起。

緒花不自覺得收攏交握在桌上的雙手,指頭被紙張劃開的位置還有著一絲怪異的感受,但在這節骨眼兒,她不想示弱。

沒錯,現在她是一個人,同時,也是代表企劃部的每一位同仁。

想到這點,緒花抽出手邊資料夾內的一份資料。那是她昨天回到家後,額外整理的數據分析。然後,她毫無懼意地迎上佐藤炯然的眼神,開始有條理的說出自己的看法,還不忘提出幾個國外有名的行銷手法,如法國的缺一塊巧克力等等。

緒花清晰又專業的報告口條,完全不輸給先前與會過的任何一位企劃部主管。

這是佐藤第一次主持跨部門會議,面對新挑戰的態度總是比較慎重。因此,當他昨天接到消息,得知企劃部主管在外地出差趕不回來,要改派一位名不經傳的小助理出席時,原本還有些失望的。

不過……佐藤的視線自坐位上寫有「松下緒花」的名牌移開,看向正侃侃而談的緒花,嘴角不覺得滑過一抹笑意。

會議結束後,業務部的同仁跑客戶的、趕著送交業績的紛紛散去。

佐藤則留在原位,將會議上的各方意見匯集起來。這本來應該是秘書的工作,不過他新上任主管階級不久,論資歷還比對方淺得多,所以他還是搶了秘書份內的工作,簡單打發幾句,就讓她去忙別的事情了。

到目前為止,佐藤盡可能地親力親為,畢竟他剛上任還有太多不懂的事情;親自接觸可以讓他更快上手,忙碌更能讓他假裝聽不見那些無營養的八卦。

那些在公司裡流傳的細碎耳語,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。

畢竟樹大招風,升遷難免遭人眼紅。有人說,新官上任三把火,佐藤如此積極的參與各項基層業務,並且對部門裡大刀闊斧的整頓,不過是急著想立功的緣故。

「妳看,佐藤先生每次都把工作攬在自己身上,是不是不想讓別人搶了他的風采啊?」

酸葡萄的聲音總是不請自來,關於這樣的傳言,他聽多了反而有些麻痺。

佐藤笑了笑,既不承認也不否認……他確實想過,只要憑藉著努力便能拿下優良功勳,這倒也不錯。

「你被這樣說,不生氣嗎?」

完全不加敬語修飾的詞句,像是在和朋友聊天般的輕淺語調,讓佐藤慢了半拍才意會到聲音的主人在對他說話。

「啊,松下小姐,您還沒走啊?」

緒花對於他話裡的敬語用詞,敏感地皺起眉,看他沒有要回答自己問題的意思,說完「準備要走了」之後,停頓幾秒,想起她與他的身份差距,於是畢恭畢敬地彎腰告辭。

「佐藤先生您也辛苦了,先失陪了。」

「……」不知怎的,明明是自己客套在先的把兩人的距離拉開,然而當緒花用生疏有禮的敬語回話時,佐藤反而無法適應對方前後話語裡的溫度差異。

看著緒花離去的身影隱匿在曲折的辦公空間,佐藤的視線不經意地被一抹瑰麗的粉櫻色吸引。

佐藤總覺得那雙高跟鞋頗眼熟。

粉櫻色、粉櫻色……這顏色不常見的,到底在哪裡見過呢?

 待 續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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